— 唱月思 —

【少年狄芳】《此中须放牡丹开》

  是弃之不用的废稿,发出来充数的。


“王主事,还是让我们来吧。”


  王元芳目不斜视,只摇了摇头,他小心翼翼地撬开死者的下巴,以二指探入其口,将手中的糯米团塞进了他的咽喉。

  宋大申的尸身在万年县县衙里停放了近七天。时值三月,尸体被和暖的天气催成了腐败的胀紫,伸指按下去,皮肤也松软潮烂如吸过水的绵絮,散发出一种行将朽坏的怪异腥臭,若不是要因公验尸,只怕没几个人胆敢靠近这等腌臜所在。过了一会儿,王元芳把糯米团取了出来,糯米团沾了尸体喉口的秽物,呈现出青黑颜色,他垂首凑近糯米团,仔细地嗅了片刻。秽物上,除却尸体朽烂的腥臭,好像还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?

  王元芳抬起头来,他看向棺中的宋大申,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心。


“宋大申乃是死于蛇毒。米团上除了尸臭,还带着一股近似鱼鳞的腥酸气味。这是其一;其二,死者尸体两侧的肿胀程度不同,左侧明显,右侧稍轻;其三,你们看他的大腿内侧。”王元芳与仵作一道,再次将宋大申的腿向外拉开数分,他言语从容似行云,“他的左腿内侧,有两点褐色咬痕,由于咬痕极小,很容易隐藏进与它颜色相仿的尸斑里,从而难以辨认。卷宗上说宋大申死于他成亲那日的夜间,而夜间正是毒蛇出没之时,你们速速派人前往宋大申家,察看周围有没有蛇洞,如果没有,那就打听一下他的仇家,或者附近是否住着以捕蛇为业的人。”

  一旁的县丞立马翻开卷宗,他亲自查阅过后,确认王元芳所言无误,“王主事说的对。看来,凶手并非宋大申的妻子赵氏,大概是另有其人了。”

“梁赞府这话通透。赵氏一个弱女子,应当没有把一条毒蛇从早上贴身藏到洞房花烛夜的胆量和功夫。”王元芳说着,淡淡地扫了梁县丞一眼,似乎意有所指地道,“况且,我想煌煌京畿,首善之地,应该也没有为了早日交差,而故意欺上瞒下,屈打成招的冤案发生。”

“那是当然,长安是我大唐首府,遍布圣眷恩泽,又有王主事这等耳目清明之人,鬼蜮宵小,安敢放肆?此案的后事由我等和京兆府一并料理,王主事毋须担忧。”梁县丞连忙赔笑道,“这大半天下来,主事也辛苦了,吴县令特意在内厅设了茶汤,为主事解乏,请主事这就过去罢?”

“两位太客气了,这是在下职责所系,没什么辛苦的。可惜我还有别事,茶汤就不必了,请替我谢过吴明府。”

  言讫,王元芳转过脸来,朝在场的几名仵作、衙吏弯了一双明眸,颔首莞尔一笑,“今日多谢诸位相助了。”

  ……


  偌大的长安城以朱雀大街为界,被分作了东西两片:东为长安县,西为万年县。东西两县共一百零八坊,俗话说天子脚下金匝地,宰相门前七品官。每日来往于其间的达官贵人与大大小小的官宦士子,数不胜数。车水马龙、冠盖如云,说得就是此等景象了,故而王元芳区区一介刑部主事,自是没多大的稀奇,“哪里不稀奇了?我还是头一次见梁赞府对外人这么客客气气的。”

“你是新来的,你不知道,起先我们也以为这位王主事就是虚张声势,没什么真本事,其实人家厉害着呢,回头我再跟你细讲讲。”老仵作咂着舌,絮絮叨叨地说,“还有常跟王主事一块过来的狄寺丞,那也是个厉害角色,狄寺丞总爱拉着我,要我跟他好好杀两盘棋。不过,最近倒是没怎么见他了……”



  老仵作口中的大理寺丞狄仁杰,他家的宅院就在胜业坊,离万年县官衙和东市不远。暮春时节,柳絮纷纷,王元芳策马驰过坊间一条条雪绒飘飏的街道,马蹄达达地奔在春风里,端地是青骢马,黄金鞭;马上红衣飞烈火,陌头杨柳舞绿云。碧盈盈的垂杨柳,一路摇曳翩然地将他送到了东市前,空气中也多了一股香郁甘甜的气息,直勾得人食指大动,王元芳一勒缰绳,马停住了,他翻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,快步走向了街衢对面的张手美家食肆,“老板,还有没有樱桃毕罗卖?”

  王元芳从小就喜欢吃甜的,什么赤豆透花糍啊,玫瑰玉露团啊,恰巧眼下是樱桃初熟的好时候,他昨日刚吃了两盏蔗浆浇樱桃,今天路过张家食肆,便忍不住要再来几个酥酪樱桃馅儿的毕罗。狄仁杰素来爱招惹王元芳,从前还欠揍似地逗弄过他,“吃太多啦,小心真吃成一棵樱桃树那么重。”

  他活像没骨头一般,枕在王元芳的腿上,目光温柔地勾画过他花好月圆的下巴。


  王元芳自宝相花纹银碗里,好整以暇地挖了一勺乳酪樱桃出来。小银勺上,莹白酥润的乳酪,颤柔柔地裹着红鲜鲜的樱桃珠,他缓缓张开口,将酪樱桃抿入唇间,一含、一咬,霎时齿颊流蜜,甜浓生香。王元芳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,然后,“啪”地一下,他扬手把小银勺拍到了狄仁杰笑得忒煞恼人的脸上。

  不就是欠揍吗?成全你就是了。

  小银勺原是素白而沁凉的,刚刚被嫣红若春花的唇瓣含过,拍在脸上,狄仁杰记不起疼不疼,只记得被银勺打过的地方,留下了一点柔滑的香暖,想必,柔滑的是樱桃,香暖的是嘴唇,亦或两者兼有之,他何必非要分得这么清楚?待他举目凝眸,又见绛唇轻启,如花萼微开,吐出来一粒纤小溜圆的樱桃核,落在雪色的绢帕间,堂前密密地挂着用千余粒水晶细珠串成的帘幕,堂外微风徐吹,珠帘雪光瑟瑟,摇映在王元芳低垂的一段颈项上,愈发映出了螓首雪肤,晶莹剔透的肌肤,白腻如羊脂,柔泽如酥酪。


  樱珠欲滴娇艳,玉人嗔恼鲜甜。满眼红香雪嫩,难分难解。


“芳儿,也给我吃一口,好不好?”

  狄仁杰的笑容变得有些难以捉摸,他伸出手臂,指尖缓缓拭去了不小心沾在王元芳唇角的一点乳白甜酪。

“不给。”

  他又用勺子打了一下狄仁杰的嘴,还没真的打过去,元芳的眉眼间先泛起了笑。幸好狄仁杰没骨头,只能赖在人家身上,老老实实地仰着脸,愁云满面地恭候着他这一记打,等着他素手拈银匙,一记香扑颊,最能断魂。打完了,他从碗里舀出一勺,手腕一转,送到狄仁杰嘴边,“嗯?”

  话说,狄仁杰一向不爱吃甜的呀。元芳拿着勺子,含着樱桃,想,他这是突然心血来潮,要尝尝了么?


  王元芳想得不错,狄仁杰确实不爱吃甜的,因此他并没有尝,他心血来潮地吃了其它的,吃的是用尚书家清滑的甜水,养出来的白如脂的俏公子。公子被吃得只知道扭腰摆臀、柔吟细喘,绵绵香汗洇了纱罗衫,潺潺春水湿了芙蓉簟。但说狄仁杰没有尝,好像又不对,因为公子衔在朱唇里的一颗红樱桃,也被他咬破了胭脂色的娇嫩薄皮,连汁带核地吞进了肚子。



“这位客人,您来的不太凑巧,最后几个毕罗刚被买走。这种应季的吃食卖得最快,您要是想吃,明日可得早些过来。要不然,您再瞧瞧别的?”

“算了,那我就改日再来吧。”王元芳道。张家食肆的樱桃毕罗, 每日里蒸出的数目有限,卖完即止,今日是他来得迟了。眼看着日头高挂,时已近午,王元芳更无意在街市上多加逗留,他转身到对街去牵马,准备打道回府。

  马在路边打喷嚏,王元芳安抚地拍拍它的背,捋捋马鬃。满路的杨花柳絮,随风濛濛四散,几团白绵逐队成球地飞来,轻飘飘地粘在了青云骢的辔头上,几乎迷了它的眼。正当王元芳跟马儿鼻子对着鼻子,脸对着脸,认认真真地给马笼头择柳絮时,忽觉颈后略微一凉,他的衣衫后领里好似被塞进了什么东西,层叠轻柔地厮磨着颈项,以及一缕清妍的幽香,若有若无。

  磨得他有点痒。王元芳不由肩头一缩,他疑惑地皱了皱鼻尖,伸手朝后头一摸。这一摸不要紧,他从衣领里,摸出了一枝半开的“雪夫人”牡丹。

  奇怪。


  长安城中,无人不爱牡丹花,近年来,尤为值得称道的游赏牡丹之地,莫过于城南的大慈恩寺。寺内东西两处牡丹苑,东苑红,西苑白,东苑的红牡丹,以千叶绯为胜,在西苑里独占春光的,便要数这雪夫人了。说来,有一件与今日的樱桃毕罗般的憾事,春还未至,他就与狄仁杰约好了,要一同夜游大慈恩寺,看绽在月下的白牡丹。如今花事正盛,狄仁杰却被遣往相州办案去了,王元芳倒不会跟牡丹花一样地谢了,只不知那苑里的牡丹脾气怎样,愿不愿等狄仁杰回来再谢花。

  也说不准,兴许牡丹花比自己的脾气还要好呢……可这朵牡丹花又是怎么一回事?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,还是说——王元芳的心梢莫名雀跃了起来,他一手暗暗攥紧了马缰,一手来来回回地捻着雪夫人,左顾右盼,留心流连,去寻一个人,想着寻到了,就打他一顿,再和他一同看花去。

  街头行人来来往往,脚步纷纭,乱花飞絮中,一眨眼便换了一张面孔。

  而他在无数张面孔里寻过了千度百度,望眼似万年,竟始终不得一见。


  蓦然,又听到楼头飘来了一阵笑语声,几片霞红粉白的牡丹花瓣,袅袅婷婷地从彩槛间飞落,落花翩然擦过王元芳的衣袖,打着旋儿坠到地上。他循声望去,原来此楼恰落在平康坊的地界中,两三个坊里的娘子,正聚在楼头嬉戏玩闹,金钗追,宝钿赶;榴裙趋;翠襦避。眼看着避不过了,披了藕丝衫子、系着柳花裙的那一个,忙摘下簪在螺髻边的一朵“蓬莱相公”红牡丹,泠泠娇笑着,将花掷向了女伴的罗裳。一时之间,但见雕栏后丽影簇簇,香风芸芸,直染透了楼外与陌上的路尘。

  所以,他的这枝雪夫人还真是从“天上”掉下来的?还好巧不巧地掉进了他的衣领里。王元芳瞧着手中的牡丹花,不禁失笑。

  看来到时打一顿是不够了,应该打两顿。

  他一边盘算着,一边怅怅地将雪夫人插在了青云骢的笼头上。


  朱楼下,骢马皮毛如墨,花朵皎白胜雪。楼头的美人嬉闹未息,楼里已玲玲珑珑地拨起了卧箜篌,其音清妙婉转,仿似碎玉贯珠:长安路,长相思,相思如路望不尽,牡丹欲谢帘栊空。君负花期老,奴愁明月中,托付双燕子,寄奴此歌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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